墨西哥 到特华坎看玉米的“祖先”
墨 西 哥
到特华坎看玉米的“祖先”
墨西哥
就像在秘鲁抵达了的的喀喀湖岸土豆的发源地,在墨西哥,我们已经接近玉米的故乡。特华坎,普埃布拉城东南不远处的一座小城,那里的博物馆陈列着墨西哥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玉米。
迟迟不愿前往,反复学术务虚。从北京出发前,Z甚至去北大拜访了他的老师、考古学家严文明先生。在普埃布拉,我们更是先拜访大学社会学系,国立人类历史学研究所,查阅有关资料,甚至走访了农村发展局农业科这样的官僚机构。
林林总总,关于玉米的起源,大致结论如下:
玉米被现代社会给予的科学名称为Zea mays L.,但作为古老的作物,它在美洲大陆不同印第安文化的语言里有不同的叫法。“maíz”之称是西班牙殖民者最早从加勒比海地区泰伊诺人(taino)那里听说并加以统一的名称。
比较起土豆清晰的起源来,围绕玉米起源的争论仍未结束。
上个世纪的考古发掘,尤其是美国学者理查德·S.麦克尼什 在上个世纪60年代进行的特华坎谷地发掘引起很大反响。目前除少数人持“亚洲起源”、“南美起源”观,大多数人认为,尽管难以确定具体地点,玉米很可能在距今5000至 7000年前发源于墨西哥一带,现今玉米品种的谱系至少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在墨西哥、危地马拉一带发现了相当于玉米品种祖先或亲属的野生品种遗迹,墨西哥印第安人纳华语里存有大量丰富词汇描述与玉米关联的各个方面。这些都是“墨西哥起源”说的有力旁证。
清晨,怀着朝圣一样的心情,乘公交车向特华坎出发,行程两个多小时。路上第一次看到了比较多的农田,面积都不大,庄稼稀疏得让人辛酸。玉米已经基本收割完毕,仍可看见一些枯黄的玉米秸在成群的仙人掌旁有气无力地飘摇。街上卖的煮玉米远非秘鲁乌鲁潘帕的大白玉米能比。多次听说墨西哥农业已经荒废了二三十年,农民纷纷改行当木匠、泥瓦匠,或偷渡到美国得克萨斯州、加利福尼亚州(均为1847年后被美国剥夺的墨西哥领土)当雇农。
墨西哥可怜的玉米
此刻非常想念华北平原上那平平整整的庄稼地,江南水乡一望无际的油菜花。
沮丧的心情被Z 邻座的一个萨尔瓦多女人赶走。这个农妇装束的中年胖女人名叫玛利亚,她去特华坎一带看女儿。她很健谈,与Z 胡扯了一路,我像演双簧一样在Z 身旁提示西班牙语。
玛利亚一如90%的普通拉美人,张口大骂美国“想统治世界”,“我们萨尔瓦多人像墨西哥人一样,都是印第安人的后代,小个头,大肚子(chaparitos y con panzas grandes)。他妈的西班牙人(los pendejos españoles)发现了我们,现在我们成了混血人。我移民到墨西哥来,因为我不愿意去美国,我不愿意讲他们的语言。我这个人很冲(soy brava),我不能上他们那儿,他们会杀了我!”
Z 只是“是,是,哦,哦”地答腔,基本插不上嘴。玛利亚声音洪亮,根本不顾邻座墨西哥人的反应——当然,墨西哥农民听着一定很习惯,我们也很痛快。“他们这些贼(hurtadores)耍了我们(nos ponen jodidos)”——不知是骂西班牙祖宗,还是骂美国佬——“我们的政府都是些戴绿帽子的狗屎,混蛋!”这后两个骂人词(cabrones, chingunes)也只能这么译了。
下车后邀玛利亚一起照像,她埋怨自己没带梳子,我当即掏出了我随身带的。留地址时,她让 Z 写。玛利亚只上过两年学,但她在车上还发表了一大通连我也没怎么理解的神学见解。玛利亚在乔卢拉摆小摊,我坚决谢绝了她的临时礼物——自己编织的、准备给女儿带去的毛线帽子。
特华坎是一座很俗气的小城,山谷博物馆只有一间展厅。黑乎乎的展厅里,在极普通的玻璃台面下,居然陈列着距今7千年的野生玉米芯!还有近十株古老的玉米穗,以及其他一些古代野生瓜果。干巴巴的、长度仅半分米上下的玉米芯,难道就是从它繁衍出养育众生的可喜作物吗?野生玉米芯好像在讲述一个动人的古代故事,其主角在人类文明史上是缺损的,是永远被边缘化了的印第安人!
不让照像, Z 在本上描画着那宝贵的玉米棒,并注明比例尺。管理员兼保安坚决否认带我们去附近发掘地点看看的可能性,他的全部工作,就是监视我们的照相机。
在不让照相的博物馆做笔记
但是可以想象前哥伦布时代整个中部美洲满山遍野玉米摇曳的兴旺景象!
据估计,那时中部美洲不下2千万人口主要以玉米为生。由于玉米“随遇而安”的特点,它能在垂直长达1万公里的不同纬度上生长,不论是海平面还是海拔3000米的高度。就是在南美洲土豆发源地秘鲁,玉米也曾是更主要的粮食。
根据世界粮农组织统计,至上个世纪末,全球仍有四分之一人口把玉米当作日常重要粮食直接食用,更要考虑到饲料玉米转化成的畜牧产品与人类生存的关联。在《大洋间交换》一书里,作为美国得克萨斯大学教授的作者这样写道:
美洲印第安人哪怕只将玉米这一件东西贡献给了人类,也值得全世界倾心感谢。这种禾本植物成了人类和牲畜最主要的食品。最近在墨西哥发现的古代野生玉米棒令我们感受到了印第安农人创造的伟业:一株野生玉米的整个果实不足铅笔粗,不到1英寸长。那时一整根玉米棒的食用价值很可能不及20世纪一粒玉米粒的价值。
围绕玉米有过很多的争论,争论的不全是实证考据和技术细节,其中深藏文化内涵。阿图罗·沃曼尖锐地指出过:
从16世纪起,关乎玉米的兴趣和争论就带有意识形态色彩。争论先是围绕美洲自然与文明相对于旧大陆的低劣以及后者对前者统治的合法性,后来演变为关于热带和温带孰优孰劣的辩论。玉米起源问题被嵌入人类文明和进步之演变的讨论框架中。不少源自那时的偏见改头换面延续至今,貌似中立的科学语言便是这些偏见的遮蔽。
1597年,英国人Gerarde在他关于植物学的书里这样总结了彼时自然学者对玉米的主流看法:
尽管孤陋寡闻的印第安蛮人从低下的生存环境出发,认为玉米是一种好粮食,但是至今没有确凿证据显示其优点。玉米没有什么营养,粗硬且难以消化,与其说是给人吃的,不如说是给猪吃的——这是显而易见的结论。
文化成见如种族歧视一样浸入骨髓。玉米至今被看成“穷人的食品”。墨西哥今天仍有人认为吃玉米低级,吃小麦高级,仍然有白人把“印第安人是只会吃玉米的猪”挂在嘴边。
墨西哥特华坎的玉米芯
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社会学家阿图罗·沃曼在《玉米与资本主义:一个私生子的履历》中指出了一个可疑的现象:
欧洲历来重视农业史文献,农学著作浩瀚如海,但关于玉米在欧洲传播的记载却杂乱无章、少得可怜。经历了一个长时期的冷遇后,玉米悄无声息地进入18世纪关于植物学的系统文献和农学教科书,似乎它生来属于欧洲植物谱系。它在欧洲文献中的再现“缺少一个惊奇”。阿图罗·沃曼认为“缺少惊奇”的现象不是随意的遗忘,而是微妙的淡化,为的是迎合那个时代从布丰、德保到黑格尔所代表的欧洲思潮——美洲是文化低下的大陆,是应该被欧洲教化的大陆。
《玉米与资本主义》的作者真是一个让人尊敬的知识分子。
本想去大学拜访他,没想到他已经去世。
晚上与Z一起在网上查阅了中国与玉米的关系:
玉米于16世纪经陆路与水路传入中国。由于能生长在水稻无法企及的山区、坡地,玉米迅速传播,并与土豆、红薯等美洲作物的引进一起,在中国造就了两三百年的人口增长、经济发展和政治稳定。有异于欧洲,玉米的传入与发展在中国有古老、明确的记载。何炳棣等两位当代中国学者分别在中国各地搜集到关于玉米的古老名称达65、99个之多。
